印刷或者网络,都是知识的塑形师,同样也重塑了知识人的形象。
前几天,秦朔写了一篇《致傅育宁》的文章,在小圈子里引来一阵议论,就像他之前写王石的文章那样,一些朋友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他们说,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秦朔。也是前几天,迟宇宙写了一篇乐视贾老板的文章,溢美之词甚多,在一些群里也引发激烈争议,就像他之前写联想杨元庆是不是一个合格的CEO一样,一些人开始不喜欢他了。
在这个新媒体内容创业的春天里,曾经颇有名声的传统媒体人所绽放出的形象,不再像以前那样权威、智慧、傲视群雄,而开始变得复杂、纠缠、难以定义。他们的公众形象被不断重塑,已经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在印刷文化转向网络文化的大背景下,来解读这个现象,可能会有更加深刻的意义。
一个标本,吴晓波
吴晓波或许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曾经在FT等媒体开设专栏的吴晓波,2014年4月与传统媒体拱手道别,转身“骑到了新世界的背上”。这是新老媒体界的一件大事,比当时罗辑思维粉丝超过三百万更加震撼,因为吴晓波一直是精英写作的代表,很多媒体人的事业标杆。十多年来,他的财经专栏写作,言辞犀利却能不触红线,几乎以每年一本专著的速度,从普通财经记者成长为中国最重要的财经作家之一,他的《大败局》、《激荡三十年》等几部书,这些年一直盘踞机场书店,几乎畅销成“灾”。
当然,这些成就全部属于静态的出版时代。他的声誉每上一个台阶,都是与出版机构之间的一种共谋共生。那些专栏编辑和总编辑们,以及出版的三审制度,都在有意和无意之间规范他的文字、引导他的文风、明确他的话语边界,最后在他的才华之上,盖上权威机构之章。出版或媒体是守门人,是塑形师,就像一条条河流,引导每一艘船的航行方向。在这种线性生产方式里,吴晓波与他们一起塑造“吴晓波”的精英写作形象——洞见深刻,材料严谨,高端、成熟、理性。
“吴晓波频道”则开启了另一个世界。这一次,吴晓波避开河流,直奔大海。这是一个你有多大光芒,就有多少反光的世界,信息、传播、社交三个环节交织在一起,吴晓波与用户共谋共生。书友会,投票、抽奖、话题墙、花哨的图片,以及各种培训大会,他的影响力蔓延到不同的年龄和领域,一大批80后、90后年轻读者成为他的新粉丝。
从印刷时代到网络时代,吴晓波面对的受众(用户)由少到多,由理性到感性,由统一到分化,发生了重大的结构变化。与此呼应,吴晓波的内容生产模式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原来是单向生产,充满精英意识,如今与用户交织与共生,出现更多充满个人感情色彩的文章。在2015年5月吴晓波的回顾统计2014年阅读量最高的十篇文章里, 有三篇其实是个人散文。
于是,震荡随之而来。知识精英吴晓波,并没有因为粉丝的年轻化,转身成为网络世界的青年导师。2015年7月21日他发表《跟王林合影是多糗的事》,因为惯常的精英视角,遭致大面积网络围攻。12月26日写的《敢死队犹在,突击队已死》,关注深度调查记者日渐凋零的现象,本无可指责,但是因为这种精英式的忧思话语,与他个人的成功(其实是“既得利益者”形象)反差强烈,最终也导致巨大争议。这些文章如果在印刷时代(FT专栏)发表,即便引起争议,反应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广泛。印刷时代是精英决定话语权,但是在网络时代,同样的视角,同样的忧思,却非常容易被解构,被奚落,被嘲弄,成为一个活靶子。
用户结构的重大变化,也导致了吴晓波个人形象的变化——他已经从一个受圈内人尊重的财经作家、青年研究者,转变为一个财经网红。这一点,吴晓波自己也许未必意识到。在最近一次《大头思想食堂》的课程销售中,吴晓波邀请了国内最知名的专家组团,最后只卖出2张票,这让他深感震惊。其实,这个结果只是证明了一个事实——财经网红的粉丝,并不是印刷时代的理性读者,而是感情的、情绪化的、草根的、年轻的受众。在市场形象方面,他很可能已经不是原来严肃、理性、深刻的形象,而是更为大众化的消费红人——他卖杨梅树,卖吴酒,都是每天200万元的销售额,都更像一位快消品的代言人。
信息传播方式决定了事物的结构和形式。在出版时代,吴晓波是静态的,在微信里,吴晓波是生态的。微信里不同角落的人,持有不同的观点,他们共同决定着吴晓波的形象和他所生产的内容,并且,都逐步将之推向尼古拉斯·卡尔所说的“浅薄”(请不要将之视为贬义词)。
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不够浅薄,那是无法在网络成名的。
作为塑形师的印刷,以及网络
吴晓波们遭遇的愕然变化,我们通常以印刷文化没落,网络文化兴起来概括。这是事实,但仅有这句话,不能说清楚全部的真相。如果从“知识生产的变化”角度,可能更为清晰。
不知道大家平时意识到没有,有些东西,并非如表面呈现的那样简单。譬如“地图”,它是一张摊开的教学图,是导航中曲折前行的线路,或者沙盘上高低不平的山河,但它同时隐藏在生活中几乎每一个角落,做PPT、写BP、列SWOT,都隐含抽象的空间分布,也就是”地图模式“。同样,“时钟”可以是在家里滴答作响的闹钟,是你手腕上新买的苹果表,是伦敦街头的大本钟,但是,它同时也是一种切分世界的方法,一种规定顺序的手段,一种无处不在的协同标准。
从这个角度看,“印刷品”也是一种。它也不仅仅是书籍杂志,而是隐含着一种非常难以觉察的定义——它其实是一切知识的塑形师。这个定义来自于《知识的边界》这本书。在这个定义下,吴晓波、秦朔等所有传统世界的内容生产人,肯定是要被重新塑形的。
印刷到网络,应该是第二次关于“知识定义”的变革。广为人知的古登堡印刷革命,是一次口语到书写文化的转型。在古登堡之前,是口语时代,知识是碎片的,模糊的,灵光乍现的,心口相传的,它是前辈心法,先知口谕,是随身携带的人生经验。但是自从印刷机器启动之后,每一本书都在有限的几百页空间里旁征博引,力求自成体系。原先的人生经验、口述教诲、奋斗体会,如果不能诉诸文字,不能形成系统,不能登堂入室,那就不是“知识”。
自从那以后,我们越来越生活在一个文字虚构的世界里。印刷演化出书籍、杂志、报纸等各种门类的出版,分别对应各种划界而治的学科,并最终将世界变成一个图书馆模式——每一种事情,都可以分门别类地找到相应的归属。在人类的知识殿堂里,信息的流动更快了,但同时更加规范了,呈现出整齐的辉煌,如雄伟建筑,森林蔓延,就像数学和物理那样,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完美——就像这张图。
这种宏观上的辉煌,在微观上就是”知识一直被重塑着“。首先,书籍的空间有限(因为印刷物终有结束的一页),作者在筛选材料和论证时,在有限的空间里要自证圆满,自然形成“选择有利,忽视不利”的习惯,这其实也是逻辑自洽的前提。其次,在时间上,它也“必须有一个停止点”,编辑审核、印刷截稿,思想和知识都在这里停止——所有反对的观点、延伸的叙述,全部在这个停止点之外。
两种特性,决定了知识如水,书籍如容器,容器形状如何,知识就怎样呈现。书籍并不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只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它也并不简单累积知识,反映真理,相反,它总是倾向于截取、扭曲、肢解了真实的知识,我们其实只是被越来越多的理论,以及理论的理论的理论所包围,生活和思考在一个由印刷文字的逻辑所虚构的世界里。这并不完全因为作者的能力和意愿,因为工具(印刷品)决定了信息(或者说真相),也就是麦克卢汉所说,媒介即信息。
不确定性、信息过载、真相
根据上面的总结,有三个方面的阅读思考,与大家分享。
1,不确定性在增加
人是唯一能够虚构故事的动物。在语言的虚构能力里,有三种含义,第一层是口语叙述的虚构,第二层是书写印刷的虚构,第三层是影像提供的虚构。口语文化、印刷文化、影像(网络)文化,每一层文化的虚构能力都在不断增强,其实导致我们的世界一直处于”不确定性增强“的过程中。从远古时代至今,我们接触到的现实,越来越是媒介提供的现实,越来越少亲历的现实。到了未来的虚拟时代,媒介和现实之间的界线将越来越模糊。与此同时,世界的不确定性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强了,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连接越来越紧密,互动越来越多,整个网络的各种震荡也会越来越多。
2,信息过载到底是什么?
关于信息过载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不断加重的——从语言出现、到文字发明,到印刷术开始普及,以及人类各种生活模式,书信、咖啡厅、酒吧等等,信息是持续加载过程中。克莱·舍基在《认知盈余》中认为这是过滤器出现问题,应该“向前过滤”——也就是搜索。尼古拉斯·卡尔那本《浅薄》的书里,对此既有担忧,也有认同。他认为这确实是不可逆转的整体趋势,但是每一个时代的智商定义将发生变化。譬如,沉思冥想是一种古典的智慧,而快速判断、敏捷反应则是一种未来的智慧。但是所有这些理论,都没法解决当下的信息过载困扰。
如果把信息过载看成一种不可避免的宿命,可能心理就会好受很多。在历史的长河里,技术发展连接了越来越多的人,曾经由祭司掌握的话语权,不断瓦解分散,分享给越来越多的人,信息过载是自然发生的。对于个人来说,必须改变学习的模式,以问题为导向,而不是以系统知识为目标,才可能最终获得真实的知识和见解。这就是KK在《必然》里说的,问题将比答案更重要,就是这个意思——是问题,而不是答案,才是未来的生存之道。
另外一点变化是,在不断过载的信息里,那些越来越稀奇古怪的事情,会成为主流。在人类注意力的共同筛选下,闪耀的内容总是不断被置顶,一方面是因为参与选择的人越来越多,标准越来越“浅薄”,另一方面是参与竞选的信息越来越多,可以囊括以前不曾听说的事情。所以,被置顶的内容会越来越稀奇,那些拍案惊奇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会不断出现在头条新闻,渐渐地变得不再稀奇,群体的注意力会追逐更稀奇的事件。
这个逻辑其实是:技术的发展卷入了(或者说连接了)更多的人——信息传播越来越快速、广泛、深刻——筛选的标准越来越“去精英化”,也就是越来越浅薄——越来越多的奇闻异事加入了这个筛选范围——越是奇异,越能留存,越能崛起注意力(这个和新闻“人咬狗”原理是一样的)——世界很有可能变成“奇异信息的王国”。
在传播上,没有大事,只有更大的事,很可能是《黑天鹅》作者塔勒布强调的“断崖现象”的映射。也就是说,另一个逻辑与上述逻辑也同步:技术连接了更多的人——信息传播越来越快——互动也越来越强烈——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出现了。其中含义是,很多稀奇的事情,并非是没有纳入视野的已有事件,而是互动新生的事情。原始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互动、震荡、断崖的发生程度,都在不断增强。
3,网络中的真相是什么?
在网络中什么才是真相?目前在网络上,任何一个专家都有一批“反专家”,互联网没有“没有反对者”的意见或者观点。此前还以为,事实必须一致,但是观点可以不同。而今天,大多数情况下,不仅观点(价值观)是对立的,人们选边站队,人群极化,而且连事实本身难以确认,不同立场的人会有不同的真相。
“立场即真相”的现实,其实是去中心化的另一种表述,是信息碎片化的硬币反面,是信息过载的孪生兄弟。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在错综复杂的路径中形成和修正自己的观点?这可能需要改变自己的学习模式。我们可能要从最初的疑问出发,搜集材料,解决问题,并在进展中获得新材料,不断修正答案。就像一次探险、一次创业、一次成长,你不知道自己会抵达何处,但永远在路上。
而原先,我们是从书本里获得框架性的知识,用框架性的知识去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像是老师为你提供了一种武器,你用来批判一切。这很有可能变成,给你一个榔头,你把世界看成了钉子。
[时间:2016-04-11 作者:柳仓 来源:百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