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雕版印刷大隐于市余音不绝
我对扬州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感情,这几年但凡有机会去江浙一带游历,我必定会将扬州当做必经的一站,将它安排妥当了,再去想其他的安排。去一趟扬州并不容易,从上海出发,先要坐动车到镇江,再从火车站转大巴过长江到扬州。
我此行的目的是专门拜访雕版印刷大师陈义时和他所在的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2012年的春天,我在温州遇见了至今仍在挑着活字模块四处印制家谱的活字印刷艺人,这让我非常惊讶,原本以为这些传统技艺早已被卷入历史长河,没想到在田间地头如此坚韧地活着。
这让我想起了“大隐于市”的扬州雕版印刷术。虽然历史书上常说,活字印刷是比雕版印刷更先进,甚至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印刷方式,但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线装书有相当大一部分还是由雕版印刷而成。对于很多热爱古典文学的人来说,广陵古籍刻印社的意义非同寻常,它是目前中国仅存的几家还在印制线装书的机构之一。为了这次拜访,我提前半年就同陈义时联系好,却一直等到年底才得以前往扬州。
雕版印刷术的命运轮回
镇江和扬州只隔着一条润扬大桥,过了桥就到苏北了,豆腐脑由甜变咸了,人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历史上的扬州也曾有过万众瞩目的时代,“烟花三月下扬州”曾令无数人悠然神往。经历命运的沉浮之后,如今环太湖沿线的各大城市风生水起,它却安静地站在一旁,远远望着。
但我要说的是,这正是我喜欢的扬州的样子。它跟南京一样,城市的某些记忆被永久地保留在了肌理之中。穿行在那些陈年深巷里,让我总有种回家的虚晃感。
开往扬州的车子停在了一个偏远的汽车站,深夜的城市显得有些疲累,同车的七个人各自散去。当时已经是初冬,一阵北风吹来,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慌忙打了个车,前往位于四望亭的酒店。
四望亭是我每次在扬州住的地方。这座始建于南宋的娟秀古塔,充满文人趣味,穿越千年,现在处于一个商业街的入口处。一大早,各种充斥着廉价商业信息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让人难得安宁。
好在它的位置特别方便。从四望亭往西走,沿着扬州大学,不一会就能进入瘦西湖景区,瘦西湖充满着江南文人趣味,但又十分平易近人;往东走,穿过一条名为彩衣巷的小巷子,就能到东关街,这个历史片区保留了古扬州的些许神韵,也能吃到不少道地的淮扬美食。
信步穿过东关街,走出东门,就能见到京杭大运河了。这条曾为扬州带来辉煌和喧闹的大运河,今天却异常平静。一个人坐在大运河畔,难免让人有些怀古伤今。千年下来,无数人来来往往,试图在这座城市留下自己的痕迹,最终还是大浪淘沙,只留下江水慢悠悠地冲击着堤岸。
广陵古籍刻印社就在四望亭的北边。在印刷术这一非遗序列中,分为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两大分支,其中雕版印刷又细分为南京金陵刻经处、四川德格经院和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不难看出,前两者主要以印制佛经为主,而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除印制一定佛教印刷品外,也会印刷少量的古典文学作品。
像是宿命般的轮回,当年雕版印刷术之所以在中国兴起,最初主要是受印制佛经的需求所驱动。之后,儒家文学的传播和科举考试的盛行,再度让这门技艺得以大显身手。到如今,时代变迁,又是寺院收留了雕版印刷术,让它得以留存。
而扬州自古就是雕版印刷术的重要集散地之一,旧时称之为“扬帮”,主要集中在今天的扬州杭集镇,几乎家家户户都以雕版为生。雕版印刷技艺传人陈义时的家族就是典型的工匠家庭,从他祖父陈开良开铺肇始,到他父亲陈正春,再到他的女儿陈美琪,陈家的雕版印刷技艺已经传承了至少四代。
在广陵古籍刻印社后面一片老旧居民楼里,我敲开了陈义时的家,平时主要住在杭集镇的陈义时早已等候我多时。等到一杯龙井热气弥漫,绿叶满满散开,陈义时这才跟我聊起了他的家族与扬州雕版印刷术的前世今生。
从杭集镇到高旻寺
陈家的手艺开始于陈义时的祖父陈开良。旧时的雕版印刷工坊收入是非常可观的,从写字、雕版到印刷,一个作坊往往包括了做书的全部程序。在陈家的作坊工人最多的时候,光是刻字的就有40个人,生意做得比较大,“我们家那个时候在村里也是比较富裕的,很多人都在我家做事。”陈义时回忆起来不无骄傲。当时作坊主要印的是一些古书,但不局限,从小学生读的书到本地的一些文献,《大学》、《中庸》和一些学术书籍都有。
陈义时的父亲陈正春后来接管了刻字坊的生意,他发自肺腑地喜爱这一行。那时,陈家刻字作坊雕出了扬州一大批经典史籍,如《扬州丛刻》、《四明丛书》、《暖红室》等。当年的雕版加工生意很红火,很多人专程从上海、浙江,甚至东北到杭集订货。
不久之后,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整个国家处于混乱状态,陈正春当时也不得不背着自己的刻刀逃到了南京,一度在金陵刻经处勉强糊口。经过战火洗礼,随着传统文人士族的式微,雕版印刷业彻底垮塌。杭集也已经风光不再,只留下少数几家惨淡经营,其中就包括陈正春一家。
1949年之后,政府也曾想有意扶持传统雕版印刷业的发展,但此时大工业的胶印和刊印快速发展,效率较低的雕版被慢慢挤到了边缘。直到后来扬州古旧书店重印了《扬州丛刻》一书,销量出奇的好,这才为雕版印刷找到了一条印制传统线装书的出路。待到公私合营,硕果仅存的几家刻字作坊在扬州高旻寺成立了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
高旻寺是扬州最重要的寺庙之一,拜访陈义时之前,我曾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下到过这座寺庙。从山门进入,首先看到一块大菜地,大和尚们正在田间耕种,这让我非常惊讶,我看过的庙宇不少,但见到僧人躬耕的倒还是第一次。进入中庭,我被其建筑的宏伟完全震慑住了,完全是一派皇家宫殿,两栋三层楼高的罗汉楼两边排开,庄严的大雄宝殿让人忍不住想要匍匐下来。后来读到民国时的佛教史,才知道它是当时佛教中兴的重要阵地之一,律法森严,当时就有“宗门气象尽在高旻”的说法。
后来,我又曾数次去过高旻寺,当年的烟云早已无迹可寻,但高旻寺的经历,对陈义时却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据陈义时介绍,当时在高旻寺做雕版学徒的生活非常艰苦,每天的功课非常多,经常“每天晚上要刻到眼睛发糊才去睡觉”。
但也正是由于这种近似苦行的学习方法,让陈义时很快便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雕版技师。当时的广陵古籍刻印社印制了《西厢记》、《四明丛书》、《适园丛书》等书,还曾打算刻印《毛泽东选集》,陈义时当时已经是重要的刻印成员之一。
上世纪60年代,雕版印刷被列入“四旧”,很多珍贵的雕版被烧毁,陈义时父子也被遣返回乡下务农。在周恩来总理的重视和指导之下,一部分宝贵的扬州雕版版片经过抢救才得以幸存。
其间,陈义时整整十年没再拿起拳刀,但是他的雕刻技艺精湛,花纹极美,成为远近闻名的雕花师傅,赢得了“苏北第一刀”的美誉。与此同时,年近八旬的陈正春却因长年伏案雕刻,劳累过度,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父亲临终前,对陈义时叮咛再三,要他一定要把祖传的雕版技艺传下去,还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里堂道听录》。陈义时含泪应允父亲愿望,不仅完成了他的遗作,也暗暗下定决心要把这门手艺传承和光大。
深受“扬州八怪”等名家影响
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1982年,陈义时回归广陵古籍刻印社,开始专职雕版刻字。一盏台灯、一只时钟、一桌一椅、一把刻刀、一枚铲凿,就是陈义时工作时的全部。经他的巧手刻补,许多古籍重现生机。在一刀一凿之中,陈义时与同事刻就了一大批古典著作,包括《礼记正义校勘记》《西厢记》《桃花扇》《春灯谜》《红佛记》《四明丛书》《老子》《西方三圣》《欠伸稿》等等。据陈义时介绍,他当时的工作进度是1天60个字或个把月完成一幅图。在雕版过程中,陈义时时常能够感受到已逝父亲丰富的“精神家园”。
聊到这里,陈义时突然起身,他决定带我到广陵古籍刻印社现场演示。我们两个一路默默地走在巷子里,这条路陈义时已经前前后后走了三十年。
广陵古籍印刻社还保留着上世纪80年代工厂小院的风貌,质朴中透出一丝简陋。最新的一栋建筑,是2009年雕版印刷术入选世界级非遗目录后建立起的展示馆。看到这样的情况,让我确实有些震惊,你很难想象,这个某种程度上承载了我们民族记忆的技艺,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艰难存活的。
陈义时带我来到一栋小楼里,房间里两名女工正在有说有笑地印着《心经》的雕版,速度飞快,让人目不暇接。二楼一间大厂房里,坐在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见到陈义时,他们纷纷站了起来,亲切地叫他师傅。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雕版印刷的内里乾坤。只见工人们在一定厚度的平滑木板上伏案,先用薄而透明的稿纸抄写书稿,再将稿纸的正面与木板相贴,沿着上面字体的边缘,用刻刀将字迹之外的部分剔除。雕版成品上的字体都是反体阳文,笔划清晰工整。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之后,就可以开始印刷了。
陈义时告诉我,雕版印刷要求刻工书写、刻、校、印每个环节都要精通。在清代,扬州地区以“扬州八怪”为代表的一批文人,工书善画,也擅精刻,经常亲自手书上板付刻。在他们的影响下,文人书画风格也影响了雕版印刷的品质与审美趣味。在广陵古籍刻印社的工作坊里,我看见不少作品字体清秀,墨色均匀,还有不少带有图画的彩色信笺,无论一舟、一树、一猫,无不生动、考究,蕴含着一股传统文人画的飘逸淡雅。
退休后,陈义时就很少回刻印社,但他仍担任顾问。这些徒弟大多是从外地赶到扬州主动拜师的,陈义时也不收学费。出师之后,他们中有许多人都选择留下来,在刻印社上班。
缭绕人间的大美
陈义时看了看学生们的作品,拿起拳刀纠正了一些问题,就带我去了他女儿陈美琦的办公室,现在由她在负责刻印社的传统雕版工作室。陈美琦正在雕刻一块佛教题材的雕版,陈义时接过她手中的刀,坐下来为我亲自演示。
他一边雕一边跟我说,要掌握雕版技术,没有捷径和诀窍,靠的就是一天天地练。比方说刻字,基本功起码要六个月,能刻一些简单的字则需要一年,到第二年才开始边做边学。三年左右才能出师,但这仅仅意味着手艺稍微成熟。“手工方面的技巧都是一辈子也学不完的,手工的东西量是非常大的,你不可能把什么都做完”。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就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陈义时深埋着头一点一点地雕,有时他也会抬起头来跟站在身边的女儿说几句扬州话,我也听不懂,不过没关系。那个时刻,大家都好像忘记了时间,也不需要说什么。
一个小时后,我辞别了陈义时父女,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广陵刻印社,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感动。想着想着,突然被眼前一座宅子迷住了。这座宅子的院子里有两棵巨大的银杏,当时正是深秋,整个院子铺满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煞是好看。
走近一看,才知道这是南明名将史可法的衣冠冢。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就一边踩着嘎吱响的银杏叶,一边读完了墙上对史可法的介绍。史可法当年在扬州组织军民抗击清军入侵。扬州破城之后,史可法拒降遇害,而清军也开始了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大肆屠杀平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史可法的衣冠冢背后,竟然是广陵琴派史料陈列馆,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琴派,如今也是偏安一隅,在扬州的一栋小楼里默默陈列。站在院子中间,让我不禁想起了《广陵散》这首名曲——嵇康在刑前从容不迫地弹奏完这首曲子后,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随后慷慨赴死。
想到这里,我也释怀了,无论是雕版印刷术也好,还是广陵刻印社,抑或是高旻寺、史可法,乃至整座扬州城,它们都被时代的繁华所渐渐淹没。它们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来弹一首属于自己的琴曲。这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大美,缭绕人间,余音不绝。
风物辞典
雕版印刷
雕版印刷是指运用刀具在木板上雕刻文字或图案,再用墨、纸、绢等材料刷印、装订成册页或书籍的一种特殊技艺。中国雕版印刷技艺始于隋唐,发展于宋元时期,兴盛于清代,具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开创了人类复印技术的先河。雕版印刷与在此基础上发明的活字印刷统称为古代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在世界文化传播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至今仍保存着传统纯手工的雕版印刷技艺,拥有陈义时、陆文彬等一批著名非遗传人,这批传人运用传统工具手工操作,整理、雕刻、出版了一大批珍贵古籍。2006年,扬州雕版印刷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9年,以扬州为代表的中国雕版印刷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时间:2015-08-17 来源:南方报网—南方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