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杭州印刷:雕版印刷的千年浮沉

杭州印刷雕版

  在杭州,雕版印刷的兴盛,形成连锁反应。书坊、书肆兴起,书市形成,藏书楼林立,城市格局被改变;“商业溢出城市”,商人们不断开创新的经营模式,开始影响文学和政治,并不断翻新着将城市的意象,将城市的声名传播到更远的地方。雕版印刷的千年浮沉,构成了我们理解杭州的一条潜在的线索。  

  帘外满是洛阳的深秋,日光里夹杂着来自塞外的细微沙尘。司马光终于可以停笔,风翻动案上笨重的长卷,一千三百年从他指间划过如同流沙。他突然觉得,人生随时都可以结束了。他已经习惯了寂寞著书的日子,要打破一个延续十九年的习惯,实在有些困难,尤其对一位身处暮年的老人而言。司马光的忧虑不会持续太久,《资治通鉴》定稿之日,司马光也将不久于人世。  

  两年后,这部长达294卷的巨著才被校订完毕,快马送往杭州。当时京都汴梁也是天下的印书中心,然而,帝王最终还是选择了杭州。  

  杭州的雕版印刷起步很晚,却后来居上。唐末五代,杭州才出现雕版印刷技术,当时吴越王钱俶崇佛,刻印了大量佛经。等到乱世结束之时,杭州的雕版印刷术已经日臻成熟。  

  杭州的雕版,字体方整挺拔,刀法娴熟,笔画转折处自然流畅,不露刀痕,忠实于字体的本色。这种明朗的风格为士人所追捧,时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说:“今天下印书,杭州为上”,杭州迅速成为天下印书的中心。  

  多年以来,朝廷送往杭州的不仅有《资治通鉴》,事实上,杭州承担着几乎所有史书典籍和重要医书的雕版印刷工作,这些书籍不允许有丝毫偏差。  

  此时,对整个北方地区而言,杭州仍是一个神秘的所在。旅行者不论第几次抵达杭州,仍然无法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时人更言之确凿地声称,金海陵王之所以弑兄篡位,决意起兵南下,全因为柳永的一句称赏杭州的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杭州如同那些孱弱的佳人,需要用想象去征服。  

  不过,此时让杭州闻名天下的,已不再仅仅是西子湖畔的美景,或者书生们关于苏小小的梦境。如果北方人在这个时代南下,从涌金门进入杭州城,必会陷入人潮中不能脱身。从涌金门直到镇海楼的街上,商铺林立,倘若打算趁此机会捎一些杭州的龙井或者丝帛,则难免会失望。摊位上摆的都是书,最新的刻本,墨香犹存。这些曾经只能在士大夫间传阅的手抄的神秘典籍,已经藉由雕版印刷,进入民间,从单纯的赏鉴功能,迸发出商业价值。而雕版印刷的兴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改变了杭州城的格局。  

  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没有谁敢宣称自己真的了解杭州。如果上面这位旅行者凑巧在几个月后回到杭州,打算循着记忆在城中故地重游,则难免会迷路。  

  当时的杭州城中,书市不仅一处,而且会随着节令的变化而流动。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描述了当时书市的繁盛,“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省试则间徙于贡院前;花朝后数日,则徙于天竺,大士诞辰也;上巳后月余,则徙于岳坟,游人渐众也。梵书多鬻于昭庆寺,书贾皆僧也。自余委巷之中,奇书秘简,往往遇之,然不常有也”。变幻莫测的书市几乎将杭州修筑成一座流动的迷宫。  

  “元祜本”的《资治通鉴》在这座迷城放了七年,才终于完成漫长的雕版、印刷。金銮殿上的帝王捧读这些“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故事时,并不知道,一切劝谏已为时太晚,几十年后,金兵就将兵临城下,王朝的未来将像一枚飘摇的指南针,牢牢地定格在这些典籍的来处——帝国南方遥远的杭州。 

  二  

  书商陈起被捕下狱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传遍杭州。  

  同时获罪的还有诗人刘克庄、敖陶孙和曾极,起因都在于陈起所印的一本诗集——《江湖集》。  

  陈起是个精明的商人,却又总想以文人自居。  

  早在元祜四年(1089年),陈起就曾被苏轼告过一状。当时,他看准刻书会带来高额利润,便雇佣了几个工人,刻出《夹注华严经》的版,私自印刷,大量运往高丽倾销。时任杭州知府苏轼不得不递交《论高丽进奏状》,要求朝廷严令禁止这种文化的外销。  

  然而,一两个小挫折无法阻止陈起的财富梦,他通过不懈的印书,找到了自己的生财之道,还在文人中暴得大名。他刊刻了许多中晚唐诗人的诗集,与当时的诗风一拍即合。靠雕版印书发迹之后,他还颇有些文坛孟尝君的意味,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无心仕途的穷酸文人,在他的书肆里,买书可以赊帐,可以借书,甚至,他还会主动送书。陈起因此成为诗人们的福星,他也由此跻身文坛。陈起编了一本《南宋六十家小集》,所选六十位诗人中,有十八位和他有过唱和。他还征集了大量浙江、福建一带的流浪诗人的作品,刻成《江湖集》,刘克庄、戴复古、刘过、姜夔、敖陶孙和大量无名诗人,共同构成了“江湖诗派”,领袖文坛。

  “江湖诗派”的成名方式与前代都不同,印刷业的发达使文学界形成了新的游戏规则。而以一名书商的身份影响文坛,陈起是第一人。  

  《江湖集》的畅销却酿成大祸。谏官李知孝与曾极有宿怨,翻阅诗集,恰好看到曾极的《春诗》中有“九十日春晴日少,一千年事乱时多”,无独有偶,刘克庄的《黄巢战场》又有“未必朱山能跋扈,只缘郑王欠经纶”,李知孝断言,这都是江湖诗人对朝廷不满的“证据”。更致命的“证据”隐藏在刘子翚的《汴京纪事》中,陈起将原诗“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改成“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相公桥”,这个明显更庸俗的改动,似乎是为了迎合时代的奢靡浮华之风,却惹来非议。李知孝认为,“相公”影射权相史弥远,“皇子”明显是指被史弥远阴谋废黜的太子赵竑。史弥远震怒之下,不仅请旨将刘克庄、曾极、敖陶孙、周之璞、赵师秀等人下大理狱,将陈起流徙三千里,销毁雕版,甚至矫旨,禁止士大夫作诗。  

  史弥远死后,“江湖诗祸”才得以平反。陈起回到杭州后,变本加厉地刊刻了《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中兴江湖集》和《中兴群公吟稿》。陈起的命运浮沉成为云集于杭州的文人们的一个缩影,因为雕版印刷的盛行,大量宋词、话本才得以广泛流传,许多诗人因此被铭记,杭州不再仅仅是达官贵人的乐园,也收容了大批流浪诗人,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学中心。  

  被销毁的雕版,被流放的陈起,也让人们开始反思技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前人早就看得很清楚。在先秦经典《考工记》中,佚名的作者在开篇并没有先鼓吹技艺的意义,而是率先理清了工艺的生产链上,各方的职责与关系:“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妇,构成天下的格局,评判工艺优劣的标准,不仅在于技艺本身的高下,更在于它是否能均衡这些人际关系。处理得当,这项技艺就会成为时代的翘楚,处理不好,它就可能面临覆灭的命运。  

  三  

  利玛窦一度非常关注中国的雕版印刷术,大约是为了印刷《圣经》以便传教,他对这项手工技艺赞叹不已:“他们的印刷比我们的历史悠久,因为在五百年前已经发明了印刷术……印一本中国书比一西方书的费用较低。中国人的办法还有一个优点,即木版常是完整的,何时想印就印;三四年后,也能随便修改;改一个字易如反掌,改几行字也不甚难,只需把木版加以裁接。”  

  在利玛窦的时代,杭州的雕版印刷业达到了巅峰,吊诡的是,巅峰脚下即是悬崖,这项技艺似乎也已无路可走。尽管元朝时,王祯曾发明出转轮排字架和转轮排字法,将机械化引入印刷业,使印刷效率大大提高,然而,三百年过去了,印刷业的中心杭州和苏州,却一道漠视了这一成果,固执地恪守着手工作坊式的生产模式。  

  中国人信仰双手胜过信仰机器。“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在中国人的意识里,机器与怪力乱神竟有些许相仿,只有通过双手摩挲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可信的。而在技艺传承方面,中国人更热衷口口相传而不是记录在册,他们把技艺当成祖辈的隐秘而不是冰冷的数据。这种习惯使中国在面对现代化时始终忐忑不安。

[时间:2013-10-10  来源:大中华印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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